三月,乍暖還寒中,我們循古禮披麻戴孝,送ㄚ嬷最後一程,隨後護著她的骨灰到面海的金山老家看風景去。

阿嬷......猛地要回憶,卻驚覺可回憶的少得可憐。由於她跟丈夫這份不情不願的婚姻,使她的大半生像死了老伴般難掩內心的孤單,僅管她和大伯一家子住在熱熱鬧鬧的台北市中心,卻沒人走得進她的內心深處。每次家族聚在一起,不難從身為最親近的女兒──姑姑們的閒聊中,聽見阿嬷又在生誰的氣,又在罵「真是白養了誰」,或者又在抱怨誰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.......伯父、老爸和姑姑們似乎習慣了老人家的模式了,大家最後會說:「媽真是愛鑽牛角尖.......」。像一陣風般,阿嬤的抱怨被吹散了,等到幾個月後,大家再有機會聊開,一些舊的、新的抱怨又會被風給捎來。

我呢,當然也得罪過阿嬤。

大學二年級,媽開刀住院,爸早上上班,晚上則睡在醫院。那時,阿公一個人清閒地住在松山老家還沒搬來跟我們一塊、阿嬤身體還健呢,她不放心我和弟弟「持家」,硬說要來家裡住幾天陪我們。阿嬤從來沒跟我們住過,對家裡也不熟悉,我不免把她當成客人般噓寒問暖,怕她住不慣或缺了什麼;她像什麼義務在身似地,從早忙到晚:洗衣、晒衣、煮飯......有的時候我和弟想外食輕輕鬆鬆解決一餐,又不好叫阿嬤不要煮了。有一天,我看見ㄚ嬷矮小的身子正在吃力地托著她頭頂的吊衣竿,一手勉強地把一個個掛有衣服的衣架扣上去,那笨拙的模樣,迫使我讓不熟稔的台語衝出口:「阿嬤,這些家事我可以做,你可以回大伯那裡啦。」我是說真的!阿嬤幫我們的事,我全都可以一手包辦,那些沒什麼了不起的瑣事要老人家做起來,卻成了大事,萬一不小心怎麼了,更加麻煩,當時我想:阿嬤回去可以輕鬆得多,我和弟也自在!

就是沒嘴甜一點,ㄋㄞ一下說:「阿嬤,您免那麼辛苦啦!」

結果,她氣呼呼地跟姑姑說,我趕她走!她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了好幾年。

去年生小孩,沒有在她認為的第一時間帶著baby去見她,又被唸了好久,連老爸也被罵進去了。

她對晚輩生氣時,總話裡帶刺地螫人,那些言語從她細軟的聲調中滑出來,在當事人還沒防備時,鑽進身體,然後像會轉彎的針,在血肉間穿梭,讓人頭皮發麻。我也看過她哭,那時,大姑姑嫁人,可能是嫁得比較遠吧(不在左鄰右舍,讓她隨時見到的距離就是遠了),她常常看著照片哭。每隔一禮拜,姑姑回來看她之後,她又看著相片哭。

去年阿嬤生日,為了讓她高興,拍了幾張她和女兒的合照,過沒多久,她問我:「照片洗好沒?怎麼沒給我?」那一刻,我才恍然──她真的把我們每一個人都放在心上──出嫁的、沒出嫁的、住在一塊兒的,沒住一起的、曾經被罵得狗血淋頭的......。

阿嬤這次開刀,大家以為是個不怎麼危險的手術,連醫生也一派輕鬆。沒想到長年糖尿病的關係,她的器官嚴重衰竭。手術前一天,她很擔心無法渡過難關,還特別交代一定要給她穿上之前訂作好的壽衣,只是大夥兒也以為她多想了,誰也沒想到竟一語成讖。

為了不給她的子女們添麻煩,她特別留下了一筆不小的錢辦後事。姑姑說:「她知道大伯作生意,喜歡排場,為了不讓他和爸兩兄弟意見不合,特地存了這筆錢。」

喪禮辦得風光,連紙紮也燒上好一會兒才成為灰燼:除了電腦和信用卡是阿嬷生前不會使用的之外,賓士、司機、奈米洗衣機、兩名傭人.......幾乎都燒嘞,還有一億多的錢財哩。

家祭後,我站在家屬答禮處,又是跪謝又是鞠躬。一會兒想到阿嬤,淚眼撲簌;一會兒驚訝於眼前的排場──不知大伯哪弄來的中山分局警員,二三十位黑鴉鴉一片,一同脫帽鞠躬好不莊嚴;大伯和爸的結拜兄弟共四、五十位,一同穿戴孝服三跪九叩,讓禮堂走道洩了一地的麻色哀傷......

耳邊盡是從司儀嘴裡拖出的冗長名單,我像機器人一樣,在間隔差不多的秒數間,一再鞠躬;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瞄向十一點鐘方向,那一尊放在布幕後面已封了的紅檜色棺木上:如果視線能穿透棺木,再看阿嬷一眼,該有多好......

阿嬤,有沒有靈魂啊,這麼熱鬧,妳有歡喜無?有沒有來世啊,妳不要再當人家的童養媳,一定要嫁一個疼你的好ㄤ;阿嬤,如果真有來世,我們再見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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